“叫座不叫好”的影视作品频现、甚至出现观众“边追边骂,边看边吐”的奇特景象,好剧本荒导致行业对“IP”的盲目追捧……在中国影视行业规模爆发式扩张的当下,影视作品的质量却没有得到相应的提升。一些艺术水准不高的作品虽然凭借话题、明星等商业元素获得一时的舆论关注和经济利益,却消耗着整个社会对影视行业的信心。当狂热降温,泡沫褪去,受众的不满逐渐浮出水面,首当其冲的便是作为“一剧之本”的创作群体——编剧。
编剧原创力滑坡,已成为制约整个产业发展繁荣的瓶颈。中国的编剧队伍究竟怎么了?为此,记者采访了多位从业人员,从稚嫩到资深,从业内大腕到业外评论家,通过不同的角度一探这一行业的究竟。
队伍:鱼龙混杂,各自为战
23岁的小江自称自由职业者,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写剧本。在影视圈,这样的年轻人很多,最终能在作品放映播出时获得署名的却寥寥无几。“相对于数以万计的‘小编剧’,现在编剧圈真正有署名资格的大编剧还是少数。他们往往负责攒局,具体的写作可能还得靠‘下面的人’。然而,他们的收入却是我们不能比的。”小江一席话,掀开了编剧行业规则的冰山一角。
“除了少数知名编剧,大部分年轻编剧的工作都带有打工性质。他们作为团队成员贡献智慧力量,以求脱颖而出,但很多权益得不到保障。”中国电影家协会秘书长饶曙光告诉记者。
这一现象和十多年来影视业的急剧变化密不可分。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名誉副会长赵葆华介绍,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北影、上影、长影等大型电影制片厂都设有文学部,统一研究策划选题,定点定向组织编剧深入生活、展开创作。但新世纪以来,大多数制片厂的文学部被解散,众多编剧被推向社会,协同作战的“正规部队”变成了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与此同时,传统影视行业的规模逐年扩张,网络剧、网络大电影等新兴网络文艺样式也迅速成长起来,市场对编剧的需求愈加旺盛,专业编剧的数量却难以在短期内实现飞跃式增长,再加上编剧行业的准入门槛较低,致使大量外行涌入,导致了今天编剧队伍良莠不齐的格局。
“当前编剧群体的一大特征就是‘杂’,不同群体的诉求可能截然不同。”中国电影文学学会秘书长汪海林说,很多刚入行的业余编剧急于求成,心态浮躁,往往为了争取机会而甘愿沦为廉价劳动力。罔顾权益的后果,就是编剧被拖欠稿酬,著作权、署名权被侵犯的现象时有发生,行业地位每况愈下。
编剧界的后进者出头不易,并不代表前辈们的日子就过得滋润。近年来,知名编剧奋起维权的事件也屡见不鲜。比如,面对观众对电视剧《楚汉传奇》剧情拖沓、台词雷人的争议,该剧编剧汪海林曾在网络上张贴剧本,厘清责任,称由于拍摄过程中剧组随意修改剧本,才导致大量漏洞出现。电视剧《美丽的契约》的主演宋丹丹与编剧宋方金关于“是拍戏还是拍剧本”的争论,也让大牌演员自带编剧、谁腕大就听谁的等行业潜规则曝光。
创作:脱离生活,市场先行
在整个影视行业都陷入剧烈变革的时代,编剧界无论“老少”都面临严峻考验。生活积累丰富、年龄稍长的编剧多采取作坊式的生产方式,对现代影视创作的新技巧和新思路缺乏了解;相比之下,年轻编剧更熟悉工业化生产流程,主要以团队合作的形式创作,但却缺乏生活的阅历和思想的积淀。“编剧队伍松散,缺乏整合力量、协调力量、引领力量,导致剧本数量虽多,可真正能够适应现代化生产方式的艺术精品却少之又少。”饶曙光说,“这其实是一个结构性矛盾。影视创作如何在保障艺术水准的基础上,从小作坊劳动演变成现代团队协作,是解决这个矛盾的关键。”
“现在的剧本创作绝大多数是根据市场需求策划的‘命题作文’。委托制作的片方往往以商业利益优先为原则,要求编剧为演员加戏、加入新角色、植入广告、为节约成本修改特定场景等。为了满足这些诉求,剧本往往被改得乱七八糟,艺术质量难以保证。”赵葆华说,由于缺乏资金以及相应的投拍机制,能坚持写自己想写的内容,以适应时代呼声、人民需求为己任的原创编剧可谓凤毛麟角。而且,这些坚持艺术探索、有职业道德的编剧在业界被边缘化了,成了很多人眼里跟不上时代的“守旧派”。
“守旧派”显得不合时宜,那么所谓的“新潮派”又是什么样呢?曾写出《婚姻保卫战》《别了,温哥华》等热播剧的编剧高璇向记者讲述了一位青年编剧以成功者的身份向同行“开班授课”的情景:“他说现在写剧本一定要有‘网感’。比如,每一集里边得有三个点,即闹点、槽点和雷点。观众看戏是找乐子,剧情得闹一点,又不宜太密集;同时,雷点也是必需的,因为这能给观众带来智商上的优越感;槽点的作用更重要,存在一些故意疏漏的环节,可以让观众挑错,形成争论,扩大影响。”如此投机取巧的“创作课”,让高璇直呼“崩溃”。“在用刻意做作的方式将‘玛丽苏’‘傻白甜’以及雷人槽点等肤浅套路硬性植入影视创作之中时,编剧应坚守的真正‘大道’却被忽略了。对我来说,人物丰满、情节流畅、内涵深刻才是一部作品成功的标准,绝不因时代发展、平台改变而改变。为了追求所谓‘网感’而放弃生活的质感,无异于舍本逐末。”高璇说。
对策:整合力量,回归现实
近年来,蜂拥而至的热钱炙烤着影视产业,使从业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虑浮躁。制作机构和创作者为了争取利益最大化,不顾艺术生产规律,肆意加快创作生产速度,快写、快拍、快播的现象时有发生。本该深入生活、汲取创作养分的编剧,有的因为缺乏深入生活的物质条件下不去,有的有条件却因怕吃苦而不愿下去。大部分人关在房间里,吹着空调、喝着咖啡搞创作,要么模仿跟风、直接扒好莱坞经典类型片的结构或桥段,要么靠网上的信息或自己的想象胡编乱造,要么直接对现成的“IP”进行改编。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卫华指出,在这种潮流之下,很多影视创作苍白空洞,缺乏生活质感和专业水准,往往呈现出一种轻飘飘、软绵绵的无力之感。一方面,玄幻、古装、年代题材成为创作热点,挤占了现实题材的空间。另一方面,一些打着现实题材旗号的作品,也缺乏现实主义精神的观照,使剧情悬浮于生活之上,与人民的情感和希冀渐行渐远。观众对这种无法给现实生活带来思考或启迪的“伪现实”“没生活”越来越不买账。今年暑假,《致青春·原来你还在这里》《夏有乔木雅望天堂》《微微一笑很倾城》《幻城》《青云志》等“IP”改编的影视作品票房收视以及口碑双双走低,就是例证。赵葆华对此也心有戚戚。他说:“生活是根,‘IP’是枝。事实证明,在‘IP’里找创作灵感,是缘木求鱼。这种本末倒置的做法终将被观众和市场抛弃,唯有拥抱生活,在现实中发现创作灵感,才是剧本创作的正道。”
编剧不应在商业逻辑的蛊惑下随波逐流,放弃应有的艺术坚守。但无论是从业者还是评论家都明白,编剧在当下的影视产业链条上,尚属弱势群体,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因此,要加强编剧队伍的建设,不能光靠编剧自己提高认知能力、思想素质和业务水平,还要靠整个行业乃至社会的扶持帮助。对此,饶曙光提出,应尽快建立一个由政府支持、公司经营、社会参与的社会机构,从整体上推动编剧队伍的发现、培训、扶持、孵化工作。赵葆华则认为,我们一方面可以打造一个交流互动的平台,以加强创作与生产的对接、编剧与制片方的对接;另一方面,还要为编剧创造更多思想充电、艺术充电、生活充电的培训交流机会。
归根到底,这些举措的目的,都是让真正的编剧获得应有的尊重。“无论是通过立法、行政手段来保障编剧的权利、提高编剧的地位,还是通过社会组织来为编剧的工作提供便利条件和提升空间,都是为了让编剧的劳动能得到肯定,价值得到体现。因为只有让踏实写戏、深入生活之人获得应有的回报,才是戒骄戒躁、正本清源的正途。”饶曙光说。